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286章

關燈
山中無甲子,寒暑不知年。吃住在山上,每日與昨一日只剩“今兒天好不好,能不能開工”這一個分別,人就漸漸忘了時歷。

工部遣來的金石土木師傅人人掉秤,衣帶松一圈,黑得快認不出了。將作監以左中候為首的幾位大人稍微體面些,可也全是腰挎水壺、肩膀搭毛巾的工地裝束了。

還有更多的袒胸露肚、穿著汗衫的力夫,靠一把力氣賺錢,滿身的灰攪著汗,泥漿一道道地從胸前淌到肚。

晏少昰挪了挪視線。

一轉頭,看見唐荼荼目不轉睛地往男人堆裏走,他胸口半口濁氣不知道該不該往外嘆。

愁的是這傻姑娘,及笄了,也不管什麽男女大防;欣慰的是,她爹做縣令,形同做了縣裏的土皇帝,而修這工廠,戶部撥下來的幾十萬兩白銀她拿在手上,她照樣沒變得倨傲驕矜,不因別人的寒酸鄙陋挪一下眼。

一路多少人與她問好,叫“姑娘”、叫“東家”、叫“大妹兒”的都有,唐荼荼通通應,這頭問她“墻砌得直不直”,那頭請教她“先鋪地還是先通管”。

唐荼荼說話急,語速快,卻總能很快講清楚,寫寫畫畫的草稿圖從不亂,框是框,圓是圓,認字不認字的都能看得懂。實在講不分明的,她就拿模型搭實體,墊塊磚,坐在泥地上傳道授業解惑。

她像一顆拙石,不疾不徐地給自己剖著光,每回見都是新的驚艷。

晏少昰隔得不近不遠,背著手在後頭跟著。

山上沒女人,年掌櫃做事妥帖,不叫丫鬟婦人在山上留宿,廚房、采買用到的女仆都是幹完活即走,滿山的力夫、工匠都是粗老爺們。

唐荼荼奔著人最多的地方去,揮揮手喚了聲:“懷大人!”

“姑娘來啦?”

左中候回身笑了笑,被唐荼荼旁邊這位吸走了視線。

廠房起了頂以後,在山下就能遠遠望見了,這個月上山來瞧熱鬧的百姓越來越多,盡數被攔在墻外。能進了這道大門的非富即貴——姑娘說叫甚麽投資客——可容止、氣度這樣矜貴的一個也沒瞧見過。

左中候大人不免多看了幾眼:“這位是?”

晏少昰才要張嘴。

唐荼荼快他一步:“我二哥!”就這樣爽快地給他蓋了個戳。

晏少昰徐徐吐出一口氣,不吭聲了,一副冷淡矜貴的高人樣。

這聲“二哥”,最早是在外邊不好稱呼,她一機靈喊了聲“二哥”,不大記得從什麽時候起,她越喊越上口了。

二哥,二哥,不占長也不占親,晏少昰想給她擰了這叫法,又舍不得。因為掰指算來算去,他們之間沒有更近的關系了。

罷了,喊“二哥”總比喊“殿下”好得多。

“原來是二公子,果然是一表人才。”

左中候一個匠師,跟著上官進宮面過兩回聖,加一塊攏共沒一刻鐘,連天顏都沒敢擡頭看過,遑論循著父子的眉眼認出眼前這位殿下來。

聞言,左中候客氣了兩句,低聲與唐荼荼商量起細情。

“架水車的動靜大,咱們這邊一引水,主渠的水就淺了半掌。山下的村民好奇咱們蓋的是什麽東西,吃水這麽厲害,日日都有人在柵欄外窺伺。”

唐荼荼想了想:“沒事兒,讓他們看吧,左右工廠開了還是要招人的,提前讓村民們了解了解也好。”

“還沒事兒呢?”旁邊一個匠師撮著牙花子,嘖了聲:“昨兒都有賊摸進來了,拿老虎鉗把咱們鐵柵欄上的尖兒給撅折了,摸進了老大人的院,連銀子帶晾在院兒裏的衣裳、褲襪全摸走了,偷了十幾兩呢。”

唐荼荼驚住:“反了天了?連咱們都敢偷?”

皺著眉想了半天,她悄聲問:“確定是山下人偷的?怎知不是內賊?”

本地雇的民工和力夫都是清早來,傍晚下山,一日一休兩班倒,夜裏他們是不在山上的。而工廠這麽大,除了保安亭就只有賢才居住人,三進院裏住得滿滿的人。

左中候被她懷疑的目光看笑了。

“姑娘,我手下那些匠戶不是市井間的泥瓦匠,是給皇上起過宮殿的貴籍戶,一年哪怕只給官家接一個活兒,也夠全家富富裕裕吃喝了。平時在外邊修繕官宅廟宇,也是大進項,實在看不上十幾兩銀子。”

唐荼荼不知道這個,看匠人都穿著麻布衣,原來都是財不露白的人。

她忙說:“怪我怪我,看來是外頭的護院少了,我讓我爹那裏再派人。一會兒我去給老先生賠個不是,銀子事小,沒嚇著老先生就好。”

正說著話,南面忽的響起喧嘩聲。

工人一掀簾子闖進來,火氣騰騰的:“大人,外邊有村民聚眾來鬧事,攔不住!”

唐荼荼與左中候迅速對了個眼神,拔腿就往正門跑。他們提前推演過輿情,就怕因為水車汲水的問題叫山下的百姓生了不滿。

離得越近,動靜越大,鐵柵欄外圍了幾十個百姓,大夏天竟披麻戴孝,白紙銅錢灑了一世界,裏頭的丁壯全扛著釘耙鋤頭,女人攙著爹媽公婆。

走在最前頭的老太太一聲嚎哭扯開了喧囂,扒著鐵柵連哭帶唱道。

“老天爺,您開開眼哪——給俺寧家做主啊——!”

大概年輕時唱過大戲,這一嗓子尖銳淒厲,活生生從人左耳劈開腦殼穿到右耳,唐荼荼心都差點叫這一聲給拽出來。

“奶,你跟他們講什麽理?先砸了這大門再說!”

眼看一夥人就要扛著鋤頭闖進來了,廠裏的力夫慌忙去攔,門外撂成堆的建築垃圾還沒清理,滿地碎石嶙峋,大夥兒推的推,摔的摔,立馬演變成了肢體沖突。

弱不禁風的書生裹著秀才馬褂跳上土堆,將隔了多年的登科榜高舉在頭頂,嚷嚷著:“我是秀才身!誰敢磕著碰著我,要吃板子的啊我告你們!——裏邊主事兒的是哪一個?我寧家村聯宗一十八戶,畫了押摁了手印的訴狀在此,今日來與你們討個公道!”

唐荼荼被捶了記懵錘:“寧家村……訴狀?”

百姓群情激奮,都是莊稼人,聲量非比尋常。

“砸了他們這院子!”

“壓俺寧家的墳,壞俺寧家風水!老祖宗夜夜托夢說棺材讓人揭了頂兒啊!做著喪盡天良的事兒,還有臉皮起柵欄?”

看門的大爺不敵眾手,被幾個村民推搡著栽下了土壕,立刻見了血。兩方爭執間,幾個力夫機警,著急忙慌把大門鎖上了。

村民嚷著罵著,一瞧不讓進,抄起路邊的石頭塊就朝鐵柵門砸。

那塊白石頭砸來時,唐荼荼正正站在鐵柵門後,腦子的反應比腿快,只來得及瞠大瞳孔。

一只鐵臂狠狠攬過她肩膀,揚手將迎面的石塊砸了個稀爛。

可那不是石頭。

晏少昰一上手就知不對,這白石頭殼脆得像紙,剛碰上,一灘爛灰便嘭得爆開,白花花的沫子噴了兩人一頭一臉。他在這驟變之中只來得及擡起半幅袖,護住了唐荼荼的眼睛與口鼻。

“混賬……”他還沒來得疊動怒。

“二哥!!”

唐荼荼剎那間煞白了臉。

那是生石灰,熟化以後攪進水泥裏就是最便宜的緩凝劑。裝車時麻袋一裝幾十斤,一遇潮就會結成疙瘩塊,可皮殼結了塊,裏頭還是一團粉,越熱的天,泥瓦匠越得戴上手套護袖,以防沾了汗液灼傷皮膚。

Cao+H2O,強堿遇水劇烈放熱!又因為工藝所限,這東西含硫比後世的石灰粉高得多,進了眼能把角膜燒穿!

唐荼荼嚇瘋了,全身血液都滯流了一瞬,齊齊沖上顱頂:“進眼睛了沒有?啊?你說話啊!”

晏少昰怔得還沒回過神,叫她扯著前襟拉了個趔趄,身前的玉扣禁不住這力道,噗噗噗崩了大半排。

“眼裏疼不疼啊,哪只眼睛疼?你吭聲啊!”唐荼荼慌得面皮嘴唇都在抖,兩手胡亂拍打著他臉上的粉末,捧住臉連擦帶吹,扒拉開他的眼皮呼呼往裏邊吹氣。

晏少昰被她吹得頻頻眨眼,激出生理性的眼淚來。

分明跟石灰灼傷的癥狀一個樣!唐荼荼差點哭出來:“二哥你可不能瞎……我賠不起你啊……”又猛地想起什麽,吼道:“都傻站著幹什麽,去找油!去廚房找油!!”

“噢噢噢,找油!”左中候手忙腳亂地扯住個雜役,踹了腳:“快去找油!”

“手巾在這兒!手巾在這兒!”

周圍幾十個工人工頭被她支使得團團轉,只幾個影衛目瞪口呆,抽著眼角,眼睜睜看著這半輩子見不著的奇景。

堂堂二殿下,被姑娘扯得跟孫子似的,那麽高的大個子,被拽著領口拉低,躬著背,伏著腰,好好的衣裳被姑娘攥成一團褶子麻花,從來一絲不亂的姿態狼狽得不成樣。

“到底怎麽疼,你說話啊!”唐荼荼急得想抓住他前後搖。

她慌得沒了分寸,晏少昰從頭頂到脖子被她倆巴掌一通拍,冷靜寸寸繃裂,一股熱騰騰的局促竄紅了他的後頸。

他長這麽大……從沒被人這樣……過……

她又兇,又氣,手勁大得像一記記耳光,擦他的臉也像銼刀磨皮,不溫柔,還罵人。

可是好耀眼……

搭在唐荼荼肩頭的兩手半天沒把人推開,推拒的架勢也虛軟無力。半天,晏少昰才找回自己的語言。

“無妨,方才我閉眼了……你別急。”

“你閉眼了?”唐荼荼驟然松垮下來,哽著聲又抽他兩下,罵得可大聲:“那你傻了你不吭聲!你嚇死我了!”

叁鷹腳一軟,差點給她跪下。

——姑奶奶,這是殿下啊殿下,您可真敢打!

不多時,幹凈的手巾拿來了,掃衣裳的小笤帚拿來了,豆油也取來了。

唐荼荼瞪著他:“擡胳膊!”

晏少昰規規矩矩擡起兩條手臂。

隔會兒又:“轉個圈!”

晏少昰默默轉了個身。

他衣裳上的扣子崩得只剩倆,好好的錦衣成了大褂,一個指令一個動作,任由唐荼荼拿笤帚一通掃。

她帶著火帶著氣,掃個衣裳呱嗒呱嗒跟打人似的,周圍多少人盯著看著,那股熱辣辣的羞從晏少昰雙耳直直竄到衣領下。

只是翹起的嘴角死活落下不來。

——得,真丫一物降一物了。

叁鷹抻抻眼皮,捋直眉毛,拿捏好了表情神色,才挪著腳上來問:“爺,外邊的刁民怎麽處置?”

“噢,怎麽,處置?”晏少昰明顯神還在天外,滿臉的紅窘褪得沒這麽快,他好好醒了醒神,才把先前斷了的那一小撮怒火苗苗攏巴攏巴,擺出點生氣的模樣來。

“先把鬧事者抓起來罷。”

他一首當其沖的受害者,情態溫和得離了譜,嗓門還沒唐荼荼大。

那丫頭抓過一張椅,“嗵”地往地上一放,豎起一對眉,瞪著被截在門外的村民,氣勢如雷喝了聲:“開大門!”

“不是要來理論嗎?不是寫了訴狀要好好說道嗎!叁鷹,去衙門報官!聚眾滋事,無故傷人,我看衙門先治誰的罪!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